出差录制视频的时候，看到什么都觉得好看，看到好看的就都想拍下来，可等拍完素材，经过长途跋涉回家，再对着电脑开始选择和剪辑的时候，就痛苦了。

陶乐连续熬了几个大夜，还是没能剪辑出来满意的视频。

敦煌的主题太宏大了。

比如在建筑艺术方面，从早期石窟所保留下来的中心塔柱式这一外来形式的窟型，反映了古代艺术家在接受外来艺术的同时，加以消化、吸收，使它成为中国民族形式，其中不少是现存古建筑的杰作。在多个洞窟外存有较为完整的唐代、宋代木质结构窟檐，是不可多得的木结构古建筑实物资料。

当年老陶过去，都研究了好长时间，陶乐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到非常了解和熟悉，再去找到合适的角度去切入和展开。

老陶的专业领域尚且不敢轻易下手，就更不用提彩塑艺术和壁画艺术了。

讲故事容易，可真正要以此作为一个主要线索，陶乐还是太过于门外汉了。

这个认识让陶乐有些沮丧。

老陶最近正沉浸在新发现的文物修复工作中，没顾得上问她的工作进展。

昨夜又是一个通宵，结果一大早，陶乐就被之前在学校汉服社认识的学姐安安打电话吵醒了。

“火了！小捌你火了！”

陶乐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定是安安来电，但她说的话，陶乐却听不懂，她疑惑地问：“学姐是你没睡醒还是我没睡醒？什么火了？”

“你的照片在网上火了啊！”安安在电话那头非常激动地喊着，“你快去看，点击量都过百万了！看看这标题！‘全网寻找佛像前的仙女’！”

陶乐昨天累了一整天，骤然听到这句无厘头的话，人都是懵的，就在这时候，房间外响起了敲门声。

“小捌？”老陶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爸爸可以进来吗？”

陶乐抓了抓脑袋上乱七八糟的头发，高声应了一句：“好！”

于是陶平就自己开门进来了。

他眼镜下的一双眼睛都在发亮。

“什么时候的事儿？”

“啊？”陶乐还懵着，“什么事啊？”

陶平把手机直递到陶乐眼皮子底下来：“你看这张照片！”

他把手机直接怼到陶乐的眼皮子底下来。

陶乐看到自己的侧影，在肃穆佛像前，披帛飞舞，美好得像一幅画。

她根本不敢认，这哪里会是她？

“老实交代吧，”老陶笑眯眯地问，“之前还故意邀请老爸去敦煌，原来是带男朋友去的啊。”

陶乐哭笑不得：“这……从何说起啊，爸爸。”

“从这佛像前的沉吟开始说起，从照片里遮掩不住的爱意开始说起，爸爸可告诉你啊，摄影师带了感情和没带感情的照片，一眼就能看出来！”

“哪儿有那么玄乎啊！”

陶乐一下从被子里蹿出来，把老陶的手机抢过去，又认真看了一下，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被偷拍了，”陶乐嘟囔了一句，“爸爸你就相信我吧，我都不知道有这张照片，会不会是他们旅游景点抓拍到的啊？”

“抓拍能有这效果？”陶平急着赶班车，时间快要来不及了，他虚点了点陶乐的鼻子，“在我跟你妈妈回来之前，赶紧编个好理由出来。”

说完他就把手机从陶乐的手里抢回去，一阵风似的跑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陶乐手机里的安安还在继续咋呼着：“小捌听到我说话吗？”

“听到听到，”陶乐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自己的手机重新放到耳朵边上去，“学姐，到底怎么回事啊？”

事情其实很简单，有一个秦逸的摄影师，在国外获得过各种大奖，但他以前的作品大多数都是以风景或者物品为主的，很少拍人像，没想到这次他第一次把镜头聚焦到人像摄影方面，就有这么让人震撼的作品。

天才就是天才。

秦逸在摄影界颇有影响力，这幅照片一发出来，立刻就引起了业内的轰动，被其他几个同样具有影响力的同行转发之后迅速发酵，一下就火了。

“你有什么打算？”安安最后问，“要不要去会一会这个摄影师？你认识他吗？没经过你允许的话，就算是侵犯你肖像权的！”

陶乐从床上爬下来，跑到电脑边坐着，很快打开了秦逸社交媒体账号的页面，浏览着。

“我认识他，”陶乐对电话里义愤填膺的安安说，“之前在敦煌见过，他不止拍了我一张照片，当时就问过我能不能分享出去，我答应了，但我那时候看到的照片并不是这一张。”

“哎哟……有故事哦，”安安的语调一下意味深长起来，“网友们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来这摄影师和女模特关系不一般。”

“学姐你误会了……”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安安和她说起了正事儿，“之前跟你聊过的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自从陶乐打算全心全意把她的频道做起来之后，就去找了原来在学校汉服社里认识的安安学姐商量服装赞助的事儿，但学校汉服社大多数都是社员的私服，大家买的时候尺寸也不一样，陶乐穿着并不合身。

但是安安刚好认识一个做服装设计的女孩子余渔，她是刺绣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打算打造一个自己的品牌，刚好缺一个模特。

一个缺服装，一个缺模特，这不是刚好吗？

“考虑好了，哪儿找这么凑巧的好事儿去啊。”

“那行，你找个时间，我带你去见见她，当面聊。”

陶乐一看时间，就说：“我今天就有空，我去哪儿找你？”

“我把地址发给你。”

安安约的地点，是一个还没开张，正在筹备中的汉服体验店，为了和这个地点配合，陶乐就穿了一套明制汉服过来，远远就看到安安在门口朝她招手。

安安把陶乐带进店里之后，一位身穿旗袍的女孩子就温温柔柔地迎了上来。

“介绍一下，这是余渔，”安安替陶乐和老板娘做介绍，“她就是我跟你说的特别厉害的那个设计师，同时还是刺绣方面的大佬。”

说完安安又转头看向余渔，介绍道：“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陶乐，叫她小捌就可以了。”

陶乐抬头看了一眼，招牌上画了两条活灵活现的小鱼儿，店名也很可爱，就叫“余渔姑娘”。

余渔朝她笑了笑，陶乐也朝她笑了起来。

为她们做完介绍，安安还有事，就先走了。

余渔带着陶乐参观她的小店，为陶乐做简单的介绍。

“我的小店现在还在筹备阶段，将来打算把电商这一块做重点，”余渔笑起来的时候，嘴边还有个小梨涡，“跟安安聊起来，她就推荐你来当我们的模特。”

陶乐跟着余渔走进来，发现店里墙上挂着的各种草图。

“我自己做设计，也不是随时都有想法的，”余渔告诉她，“所以很多时候都会去博物馆里看看展，从文物上找灵感。”

“既然还在筹备阶段，应该也不是那么迫切需要模特，”陶乐有些好奇地问，“那我前期要做什么呢？”

“做你自己。”

余渔给出的答案很出乎陶乐意料。

她走到缝纫机前，把她刚做好的一条花鸟马面裙拿起来展示：“你看看。”

形制是明制马面裙，但花样很新鲜，一只金丝线绣成的小鸟正在拍翅向上，一朵粉色的花儿刚从树上落下来，刚巧停在了小鸟的头顶。

像给鸟儿加了冠，颜色搭配鲜艳明亮，意境也是激昂上扬的。

“我想打造一个品牌，让更多的人关注汉服，”余渔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这当然只是一个开始。”

由汉服能延展开太多关于传统文化的东西了。

陶乐从这话里听出一点门道来，这些年来出土的文物中不乏有各朝各代的服饰，因此能够清晰的看到我们国家服饰的历史变化。

陶乐的想法是，想要介绍更多文物给大家认识，也想把更多文物背后的故事讲出来给大家听，但文物不可能拘泥于某一个朝代。

就好比她才刚去采风过的敦煌莫高窟，也是历经了几个朝代，才最终形成今天的模样。

“我特别赞同你的想法，跟我的主题也不谋而合，”陶乐蹙起了眉头，“但是我觉得你是一个很优秀的设计师，其实不用拘泥于汉服。”

余渔没太听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陶乐就解释了几句：“我想做的视频，是出土的各个时期的文物，他们所代表的历史背景也不尽相同，它们也许来自先秦，也许来自秦汉，也许来自明清，也有可能是游牧民族的物件，还有可能来自于民国。”

余渔这次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如果涉及到元朝、清朝或者民国等等这些时期的文物，穿汉服就不太合适。”

陶乐补充道：“但汉民族的传统文化我也是非常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去做推广的。”

“很重要的一个提醒，”余渔点点头，“是我想得狭隘了一些，刺绣也不仅仅能用在汉服上。”

“我最近还在考虑哪一件文物来当我第一期视频的主角。”

陶乐仰起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草图，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来小时候去博物院里见到过的那幅明孝皇后的画像。

她不由自主地喃喃说道：“如果那些曾经被先人穿戴使用过的物品能够将它们见证过的一切都说出来，一定比书上记录的历史要有趣得多。”

余渔听进去了陶乐的话，不过根据这个改动，对她来说，需要调整的部分就会有很多了。

但她从不是害怕挑战的性格，即便清楚接下来要面临多少规划调整，也依然是一副笑模样：“我觉得你这个想法非常好，但是真正做起来，恐怕会有些难度。”

“对呀，所以我做这件事，也不敢轻易开始，还得做更充足的准备才可以。”陶乐说。

余渔朝她伸出手：“那我们就各自努力，等时机成熟，再详细聊聊？”

“就这么说定了！”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店铺，但陶乐抬起头的一刹那，仿佛能看到横亘着的上下五千年。

太容易叫人热血了。

陶乐从“余渔姑娘”小店里告辞出来，一路上都有些心绪难平。

可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些不太友善的声音。

“你看那个女的……”

“穿的那奇装异服，有什么好看的。”

“是在拍戏吗？会不会是明星？”

“你说能不能过去要个签名？”

“别做梦了，这又不是什么影视城，大街上都是现代建筑，拍什么戏，穿越剧吗？”

“也可能是在街拍呢。”

路人看到陶乐这样的穿搭，总是忍不住要议论几句。

提起素纱禅衣、金缕玉衣，大家都知道是文物，可活生生的人穿着汉服走在路上，就会遭人非议，不过这几年穿汉服面临的窘境，比起前些年已经好了很多很多了。

陶乐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现在已经能做到充耳不闻、坦然自若。

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背后有快门响起的声音。

“你看，我就说是街拍吧。”

陶乐回头的一瞬间，再次被摄影师的镜头捕捉到。

她原本感觉被冒犯，眉眼间还带了几分嗔怒，结果那摄影师把相机放下，低头看效果的时候，陶乐一眼就认出来。

他是秦逸。

那张火遍了全网的照片，传说中跟她这个模特关系不一般的摄影师，秦逸。

尴尬了。

秦逸走过来，把他照相机里的照片给陶乐看：“刚刚光线实在太好了，没忍住，职业病，见谅。”

陶乐下意识探头过去看。

一束日光打下来，刚好打在她的发带上，秦逸还用折扇在镜头前做了一角的遮挡，整张照片看上去，似乎有人在替照片里的陶乐撑伞遮阳。

即便如此，那束光还是找到了她。

“我可以删掉。”

陶乐觉得，秦逸的情绪好像不是太好。

她伸手去挡住了他准备删掉的手。

“很好看，拍出来比我本人好看多了，你真是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照片能发给我吗？”

“当然。”

陶乐从秦逸手中把相机接过来，往前翻了几张，很意外地看到了火遍全网的那张她的照片。

“你还留着？”

“这是我近期最满意的作品……”秦逸笑了笑，“之一，刚才那张我也很满意。”

他说的是刚才捕捉到的那张照片。

陶乐有些脸红，她下意识低头去继续翻看相机里的照片，然后就看到了那张，当时看就让陶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的敦煌飞天壁画的照片在。

秦逸看到这张照片，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没了，他立刻就伸手去把相机拿了回来。

他当着陶乐的面，按下了删除键。

便连她都能判断出照片不是秦逸的水平，可看着秦逸此刻脸上落寞的神情，陶乐还是有些不忍心。

“拍的这么好，为什么要删掉？”

秦逸自嘲地笑了笑：“它没有生命力。”

陶乐有点儿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但秦逸很快就眼神坚毅地补充了一句：“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它的光。”